白 鸭
汉语国际教育2020级1班 汪瑞雪
那时我还从未想过她竟有如此欢快的模样。
(一)
荣,来自农村。我初见她时场景就不大欢喜,当时我哭红了脸,她则是手足无措,满眼迷茫。
她不聪明。这是我长期和她相处以后,得到的结论。
“收养人有无子女?”
她听了这话,蓦然通红了脸,眼里带有几分窘迫。办公大厅的大理石折射出白炽灯的颜色,冷冰冰的。
我牵着她的手,怯生生的躲在她的身后,她说那时我五岁。
后来我才听说她因为生不出小孩,被婆家用笤帚撵出去。
农村啊……我叹息……
(二)
荣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,她和我说过最大多的一件事就是她的白鸭。
她说她养的白鸭最肥最大最听话,扑棱棱一歪一扭地跟在她身后,很威风。
她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总洋溢着明媚的笑。
我不懂,我指了指在秋日下略显萧瑟的圈(juàn),问,鸭呢?
她低头,粗糙的手绞了绞衣摆说,都被卖了。
风一刮,老梨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地往下掉,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,又慢悠悠飘回院子里,铺了一地黑褐色。
“你当时多大啊?”
“十三岁。”
“怎么不上学?”
“没恁多钱。”
我沉默,怪不得那么笨。
(三)
荣很穷。
冬天的时候,她总会在为数不多的晴天里晒一堆厚厚的稻草。
稻草在冬日的照耀下,金灿灿的。
窗外的寒风刮得凛冽,扑通扑通地似要撕碎院子里的一切。
黑黝黝的夜里,我睡在床上,缩在她的怀里,暖烘烘的。身下隔着单被是厚厚的一层稻草,一个翻身耳边便簌簌地响。
整个冬天,鼻尖弥漫的都是稻草的香味。
松软,踏实。
(四)
荣很看重我的学习,她常说她没文化,她的小孩不能没文化。
谁是她的小孩?以前的我对此总是嗤之以鼻。
“你得去县里的寄宿学校。”某个晚上她突然这样说。暗沉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,明明灭灭。
“我觉得镇里的初中挺好。”我低头扣弄手里的铅笔头。
她没说话,只是坐在凳子上,一颗又一颗的剥着毛豆,啪嗒,一粒豆子跳出了篮外。
那年的秋天,我只记得,家门口的那小块荒地长满了小人一般高的甘蔗。荣弓着腰蹬三轮车上集,甘蔗长长的叶子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地声响,汗从她的鬓角滑落,她说,这是我的学费。
第二年在夏天的尾巴里,我进了县城里的初中。
进校的第一晚,我坐在宿舍门口的瓷砖阶梯上,淡淡的银辉洒在校园高高大大的枫树上,耳边是一片静谧……
(五)
荣的情感就像是木棉花,火红又馥郁,轰轰烈烈。
我看着地上两大包尿素和史丹利复合肥颇有些无奈,她毫无知觉,从弯腰蹲下从大蛇皮袋里掏出一包又一包塑料袋。麻花、菱角、焦蜜糖棍,还有几根手腕粗的甘蔗……
我数了数,八种。
“下次别带了。”我环手靠在墙上,看着她。
“都你爱吃的,咋不带?”她把东西一件一件摆在我的柜子里,“这麻花甜,别一次吃太多。甘蔗给你削了皮,跟室友分着吃……”
她似乎说了很多,又似什么都没说。
直到傍晚,她才揣着大大小小的袋子离去。夕阳的余晖亲吻在她的脸上。
她说,再不走,就赶不上回村的车了。
(六)
生活就是一支笔,无意间,就在纸上又画了一道痕迹。
去市里的那天夜里,她抱着我又哭又笑,冷清的月亮悬在天边,似是看不懂人间的悲喜。
我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,姑姑的一通电话也打到了荣的手机里。
开始的她倔强又不妥协,把我关在屋子里,站在门口,只身一人对峙在村书记和姑姑的面前,像头倔强的小牛。
这个小院子似乎是第一次被村里人围观,窘迫局促。门口地里的甘蔗都被踩到了几根,歪歪斜斜。
直到那个从城里来的女人嘴里吐出“上学”这个词,她站在门前巍然不动的身躯才微微松动。那头倔强的牛,土崩瓦解……
那一晚,她紧紧地抱着我,头埋在我的脖颈间。
那时我才发现,原来她这么矮。原来有人哭起来,是无声的。
天将破晓,她给我掖了掖角,粗糙的手掌,抚过我的脸庞,一遍又一遍……
我喉头哽住,眼眶发热,却最终没有哭出声。
我知道,她舍不得。
情感的波涛汹涌总是藏在平静之下。就像是一只胀着肚子的水气球,轻轻一挑破,里面的东西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。
直到老师讲起艾青的那首诗,那晚哽在喉头的酸胀感蓦然加深,眼泪啪嗒啪嗒打湿书上的字迹,黑色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。
“大堰河,是我的保姆。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……”
(七)
再次踏入那个小村子,我便俨然成为了客人。记忆中的院子变得狭小逼仄。
她热烈情感中又夹杂了几分小心翼翼,站在我面前,似是又矮了一截。她伸出手似要像以前那样抚摸我的发顶,忽然又缩了回去,嗫嚅紧促地看着我,似要说些什么,却什么也没说。
荣和我,相顾无言。
直到高考落榜的那天下午,我在村口,遥遥看见她被兴奋熏红的脸庞,眼角的皱纹笑得似是一朵花,热烈地和村里的人谈论着什么。
那时我还从未想过她竟有如此欢快的模样。
(八)
某个午夜时分,我恍惚梦见一个扎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少女站在树下,赤着的脚下围着一群白鸭,对我,笑靥如花。